上世纪六、七十年代,大家都很穷,缺东少西的情况常有,邻里乡亲之间,彼此互通有无,今天你到我家借,明天我到你家借,借的是信任和互助。每借一次东西,都是解决一次燃眉之急,过一个生活的坎。日子,就这样一个坎一个坎地往前过。然而,求人借东西总不是件很光彩的事,特别是借些不很贵重的日常用品和食物,大人们更觉得没面子,因此,这副重担一般落在小孩身上。那时,我才十来岁,正是做这事的最佳人选。这个年龄开始懂得父母的难处,更领会要吃要喝的重要,也就不会计较什么尊严了。家家都是小孩出面做这事,更是习以为常,理直气壮了。于是乎,我作为家里的长子,义不容辞地担此重任,成为家庭的对外使者。这差事让我干到上初二,才移交给我家二弟。
在我的任期中,是全中国刚刚度过三年困难时期,和紧随而来的文革初期。第一次出行是借米,那年刚满七岁。那次还算顺利,因为借主是隔壁的堂婶。她看到我大大的脑袋,圆圆的眼睛,怯生生地望着她,怀里抱着的米筒比我的身子还粗,小小年纪能够替父母做事了,她觉得很稀奇滑稽,也很高兴。堂婶看着我期盼的眼睛,拍着手仰起脖子,哈哈大笑,脸满的皱纹像一池春水荡开的涟漪,顿时生动起来。那爽朗的笑声,永远是那么温暖。她放下手上的扫把,忙不迭地从我怀里拽过米筒,满满地量了一升米,又塞进我的怀里,反复叮嘱我千万不要摔倒。然后回过头去,对她男人大声通报:“隔壁的伢崽会借米啰!”“啰”的声音拖得很长。我成功地抱着米回到家里,趴在桌边,对着那升米,像供奉神一样,足足欣赏了10分钟。那天,也是我第一次做饭,也许是因为用自己借来的米做的饭,我觉得这是一生中吃到过最好吃的饭。父母从地里劳动回来,第一次吃到我做的饭,也不停地说:“今天的饭最好吃。”为此,我高兴得一辈子都忘不了。
借米是当时最常见的,也是最难借的。因为,那年头过日子,最需要的是大米,最紧缺的也是大米。于是,出门前要想想哪户人家可能有米借,揣摩那户人家平时与父母关系好,关系好的人家,他会千方百计帮助你。如果遇上别人家里没米借,或者有米不愿借,心里很不是滋味。于是,还要学会察言观色,随机应变,灵活进退。如见对方爽快大方,你就开口多借一点。如果人家吞吞吐吐,欲言又止,你就得见机行事,说去别处看看,知难而退,避免尴尬。
每次借米不能多借,也借不到多的,因为大家都很穷。运气好,一次能借到一餐的量,一般是一升。我家人口多,一餐至少要一升米。运气不好,要借两三户人家,才能凑成一升米。这量米的器具是用竹子做的米筒,大的叫升子,一升大概两斤米。中号的叫半升筒,约载一斤米。小号的叫碗米筒,可盛半斤米。乡亲们就用这些升子、碗米筒,互借互还。用哪家的米筒借,就用哪家的米筒还,这是规矩,因为各家的米筒是自己做的,大小有异。正因如此,还米的时候便有了许多讲究。每次还米之前,母亲都会问:“上次你借米时用的是哪个米筒?筒口的米有没有满?米是平的还是堆起来的?”我便如实地告诉母亲。母亲就根据我提供的情况,稍加一点量。如果没满的就加满,如果是平的就加高一点,如果是堆着的,就堆得更高一点。母亲还会一边加米一边说:“别人帮了你,你得还情,不能亏待别人!”知恩图报的道理应该就是从这时候开始领会的。
但是,有一次,我很气愤。袁婶家的小梅到我家借米,我是给堆起来的,她来还米的时候,却是平的。还发现不是上次的升子,借米用的是旧米筒,还米用的是新米筒,好像又小一些。等她走后,我用自家的升子重新量了一下,却少了许多。父母回来后,我非常愤怒地数落了一通。我原以为母亲会站在我一边,共同声讨袁婶和小梅。谁知道母亲笑了笑,冷静而温和地说:“傻孩子,少不了一两米,没关系的。多一两米吃不饱,少一两米饿不死。做人各尽各的心。”父亲也在背后插话:“你袁婶一辈子都这样,也不见她发了财。”也许,这是我第一次朦朦胧胧知会了什么叫宽容和大度。后来,我还听别的孩子说,小梅借他家的早稻米,还他家的晚稻米。因为早稻米胀饭多。
其实,像袁婶这样的人也极少。一般都是借少还多,以示还情。俗话说,有借有还,再借不难。乡亲们也就在你借我还的过程中,彼此信任,越借越亲,越借越和气。也许,这就是危难中酿出来的浓浓乡情。乡亲们也正是在这浓浓的乡情中,帮扶着艰难地生存着。
米,还是一餐一餐地借,日子,还是一餐一餐地过,农家的孩子就像石板底下的种子,顽强地发着芽。十岁那年,我觉得长大了,事情也得干大一点。于是,我与母亲商量,决定去十里路外的舅舅家里借米,多借一些。早上去的时候,十里路并不难,两手空空,走得很轻松,一路还吹着口哨。到了舅舅家,讲明来意,舅舅舅妈很高兴,都夸外甥长大了,能帮姐姐当家理事了。舅妈做了香喷喷的饭给我吃。我一口气吃了四大碗,很久没有这么痛快过。吃罢饭,舅舅按我的要求准备了二十斤米,拿两个布袋子装好,用扁担挑着,放到我肩上,试了试。舅舅问:“挑得起吗?”我扭了扭肩膀,移了移扁担,反复体会体会,感觉很轻松,很有信心地回答:“没问题,老轻松。”
满心喜悦、兴高采烈地挑着二十斤大米,挑着全家人的口粮,挑着全家人的信任,挑着弟弟们的期盼,心里怀着第一次办大事的抱负,脚下生风,倍感快活。在弯弯曲曲的田埂上,脚板拍着小路吧嗒吧嗒的响,扁担压着肩膀咯吱咯吱的唱,不经意间走完了两里多小路。到了马路上,突然觉得肩膀有点痛,光光的脚板在沙石上行走特别难受。再坚持走了一里路,开始觉得走不动了,便把担子放下,大口大口地喘气。看着太阳照耀下的马路,白晃晃的,是那样的长。想想前方还有六、七里路,心里有点打哆嗦。这时,后悔先前不该借这么多米,如果只借十斤,也许会轻松许多。接着又怪这路太远,如果只有五里路就好,再坚持一下就到了。无奈,望着这茫茫然不见尽头的马路,看着这白花花的二十斤大米,几乎失去了信心,不敢相信今天还能够挑着二十斤大米回到家里。失望中重重地吸了几口气,重新挑起担子。可是,扁担不能保持平衡了,两个肩膀一边高一边低,背也开始驼了。我龇牙咧嘴地摇摇晃晃地往前走。肩膀越来越痛,痛得无法忍受。走了不到一百米,放下担子,瘫坐在地上,看看两个脚板磨出了许多水泡,再站起来,脚有点不敢着地了。这才发现满头大汗,全身湿透,肩膀也磨破了皮,正渗着血。我把唯一的褂子脱下,绞在一起,塞到腰间的裤头里,光着膀子,艰难地把二十斤米挪到肩上。此时,仿佛觉得这二十斤米有千斤重,脚好像踩在炭火上,每走一步都困难。心里又急又怕:今天怎么办?但心里又想,不管怎么样,只有往前走,才能回到家。又走了大约五十米,无奈地坐在地上,垂头丧气,眼前一片茫然。突然,看到路边的柳树,灵机一动,把柳条折下来,做了简易的编织,然后把米袋放在柳条上,拽着柳条拖着走。大概走了五十米,柳条散了,米袋也差点磨破了。这一尝试的失败,让我顿时崩溃了。怎么办?别无选择,只有前行!于是,喘喘气,擦擦汗,用嘴吹吹脚上的水泡,咬咬牙,挑起担子,再走三十米、二十米、十米、五米,歇下,最后倒在地上。可能因为出汗太多,又没有水补充,脱水了,便晕了过去。倒在地上,不知过了多长时间,等我醒来时,发现一位四十来岁的大娘,蹲在我身边,打着伞为我遮着太阳。我瞪大眼睛看着这位陌生人,第一反应是找米。她会意地指指我的屁股,原来我坐在米袋上。这位大娘用手给我擦去了额头上的汗水,问:“多大了?”“十岁。”“才十岁?你娘是后妈?”我惊异地望着她,重重地摇了摇头。大娘问我还可以走吗,我勉强地点点头。大娘帮我挑上大米,我跟在她后面,轻松地尾随着。望着她的背影,看上去是那样的飘然,异想天开地想起了故事中的神仙,于是,我突然觉得获得了重生。故事中许多人都是在最危难的时候遇上了神仙,得以解救。我眼前的这位大娘应该就是神仙。我至今都相信,她肯定就是神仙!
“神仙”帮我挑着大米走了四五里路,到了小镇的街口,她说要去街上,不能送我了。我望着“神仙”飘然而去的背影,流下了感激的泪水。街口离我家还有两三里路,还得继续前行。经过短暂的休整,体力有些恢复,路,离家越来越近了,信心也越来越足。重新挑上米袋,一口气走了里把路。剩下的路程只歇息了三次,终于把米挑回了家。
弟弟们围着米袋欢呼雀跃,母亲看到我渗血的肩膀和磨破的脚板,一把将我楼进怀里,泣不成声。
......
(作者系原武冈市政协副主席)